鄭中信:回應秘密、回應認同:談黃惠偵(2016)《日常對話》

回應秘密、回應認同:談黃惠偵(2016)《日常對話》

(鄭中信/撰文)
刊載於《在地方好》第八期(2019.05.25, NO.8, 家屋何在)
(刊登於《交換:雙週記》2019.12.29   Vol. 3)

秘密是個兼具封閉性與開放性的弔詭詞彙,它有著突破封鎖的能量,不安於內在的封閉。秘密之所以成為秘密,就是在於它的隱蔽,只要不被陳述,就會深藏在心裡。不被發現的秘密,只是無聲獨白,對他人來說,不曾聽聞的故事,等同於從來就不存在。而秘密之所以被察覺,開始有了名字,來自於它的外露。原本隱藏的東西,出自於當事人的無心或是有意,或是出自於他人無意間的發現,助長了外露的能量。內在推擠與外在拉扯的雙重趨力下,讓隱蔽秘密的人,不斷面對說與不說的抉擇。尤其,當秘密涉及認同與價值,它越是會形成巨大的壓力,尋求舒解回音的縫隙。

黃惠偵(2016)《日常對話》紀錄片,以導演(女兒)與母親的關係開展,逐步闡述自身的成長歷程,耙梳母親的家庭故事。母親原生家庭位於雲林北港,在男大當婚、女大當嫁的價值觀下,因媒妁之言而結婚,嫁到了嘉義。婚嫁之後,母親的家人對女婿的嗜酒、好賭、暴力束手無策;家庭生計不僅由母親維持,在殯葬牽亡中擔任紅頭法師,導演也在六歲時候開始幫忙。最後,母親終於忍無可忍,在導演十歲時,帶著她們逃離家暴的環境。因為沒有戶口名簿,導演無法完成國民義務教育,也因為母親的性向不同,被旁人說是變態、不正常,讓導演耿耿於懷,甚至開始討厭母親。在日常生活中,導演與母親的眼神很少交流,再加上母親與朋友之間的互動親暱,比母女之間的相處更加活潑開朗,使得導演為彼此的疏離、陌生感到挫折。另外,讓導演不明所以的,是母親還對外宣稱,兩個女兒是從外面領養而來,彷彿透過血緣區隔,母親才能夠定位自我。

這些日積月累的日常,都讓導演懷疑,母親是不是討厭自己,芥蒂也在日積月累中增長。而感覺自己被討厭的根源,其實來自於更加深遠的秘密。導演在影片中揭露,在母親與父親分房的時期,導演被安排與父親一起睡覺,曾經有過被性騷擾的經歷。感受不到母愛的導演,在驚嚇、害怕中懷疑,自己是不是因為被母親討厭,才會有這樣的安排。這個害怕被拋棄、被留下的夢魘,常在夜晚迴盪。導演在影片中提到,以為不再提起,就能忘記的秘密,卻「什麼都不說,反而讓我們記得更加清楚」,應當是親屬關係的「父親」、「丈夫」,成為隔離母女的屏障。可以想見,導演期望透過與母親的「日常對話」(Small Talk),解除秘密,找尋「討厭」與「被討厭」的解答。而這個費盡千辛萬苦所越過的屏蔽,花了母女三十多年的時間。

母親與導演(女兒)兩人神色凝重的坐在餐桌兩頭,是影片最常出現的場景。導演懷疑自己是否是母親的累贅,一直追問著母親往外跑的原因,追問著母親與朋友相處的歡樂,和回家之後的鬱鬱寡歡,為何有著巨大的落差?詢問母親是否討厭自己?母親反倒是在導演的追問中,說出「我知道妳很討厭我」,展露了她也在乎女兒的觀感,那個觀感來自於自卑。母親的髮型、穿著、姿態,以及與女性朋友的曖昧,吐露了只對同性有感的性向。不論導演如何詢問,母親始終不願意用詞語表達,以「這有什麼好講」、「知道這個不好」回應,哪怕已經帶女性友人回家,戲稱臥室為新房。彷彿,只要不坦承,便可以守住性向的秘密,不被價值所箝制。對於性向的價值認知,被傳統道德所嵌制的人,不只母親一位。秘密不是單獨個人所擁有,它以心知肚明,卻又未曾言說的方式,逐步擴大了同盟。母親的兄弟姐妹拒絕承認親人的性向,紛紛以轉移話題,或是以「不知道」作為回應。拒絕求證、拒絕承認的家人們,用各自的方式解讀秘密,基於各自的理由埋藏了秘密。在知曉,卻又不曾求證中,秘密擁有不同的複本,靜默的將觸碰戒律的家人,推出認同之外。所以,導演的家庭溯源,不單純是返鄉探親,不是為了揭穿已知的秘密。更想要探究的是,母親的親人是否知道秘密,如何看待秘密,試圖透過提問與描述,重新建立認同。

對於導演兒時曾被父親性騷擾是否知情,不得而知,這也不是導演想要追問的往事。導演在影片中提到,自己需要透過拍攝,強迫自己說出秘密,也期望著母親回應,讓從未言說,卻又各自解讀的芥蒂可以坦露,解除「討厭」與「被討厭」的障蔽,走出那個遭受家暴的時空,解除母女疏離的困境。當母親聆聽導演的獨白,期望得到關愛與互動,就如同導演與女兒之間一樣歡樂,母親默默地流下眼淚,道出捨不得女兒們跟著她一起辛苦。母親的「我知道你很討厭我」,是深深埋藏在心裡的自責,揭開了疏離的秘密。

在母親兒時生長的地方,雲林北港三合院的古厝中,意外發現導演剛滿四個月的幼兒照片,導演高興得脫口而出「那我真的是你親生的對吧」,母親回應「對啦」,在身世的確認中,吐露了導演渴望母親的認同,也確認了認同。古厝發現的照片,有著母親的成長回憶,安排在《日常對話》起始的段落,看見了導演溯源的努力與期許。母女雙方秘密的坦露、芥蒂的解除,讓家庭記憶、家庭關係得以重新開始。當母親開始準備豐盛的餐點,開始與女兒(導演)、孫女有親暱的互動。當片末,在母女對坐於餐桌的肖像速寫之後,孫女拿著玩具攝影機,伴隨達達達達的聲響接近祖母,詢問祖母「妳愛不愛我」,祖母故意不直接回應,以及孫女的玻璃心,逗趣的親子關係,讓秘密的揭露,展現了正向的意義。在導演跟拍的影像畫面,在三代互動與觀看中,將母女、祖孫的情感緊緊相繫,為躍上螢幕的家庭記憶,留下了多重見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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