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地方人文空間《在地方好》第三十一期「籃城集英館」

武館和拳術:庄頭意識的軌跡
(吳宗澤/撰文。引自吳宗澤個人臉書專頁,2019,12,30)

在地方人文空間《在地方好》第三十一期「籃城集英館」(2019/12/30, No.31)


「師傅的機關藏在倉庫裏」唯有領悟的人,方能理解每個拳架,它真實的意涵,師傅只管領進門,修行看個人。

今年十月,由暨大人社中心在籃城社區發展協會辦理的籃城武術研討會,分別邀請屏北社區大學的鄭中信老師、東海大學社會學系的郭應哲老師,針對籃城的武術和師傅們進行的探討。

鄭中信分享的題目是「影像數位集英館」,約莫數年前,他住在籃城時,針對集英館的拳頭師傅做一系列的訪談,希望透過師傅的生命史訪談,拚奏出集英館的樣貌。這次將當時的影像紀錄在針對拳頭師傅們撥放,卻形成一種有趣的畫面,台下的師傅看著當時採訪的內容,看著影像中的自己,卻又不斷的回憶起更早期的故事,不斷站起來發言、補充,也補充我們對籃城武術的認識。上述的影片目前收錄在「跳格子(Chronicles Film)」的部落格中。

在前面經驗性的回顧後,我們得知籃城的拳術屬於「南太祖拳」的「短肢鶴」,遽聞有拜白鶴童子,但我沒見過。以前晚上練拳,聽到鼓聲後,就聞聲去到那邊集合,每次地點不一定相同,多半是巷弄或是門口庭,基本練拳的人數都在40-50上下。大家都是鄰居、親戚、玩伴,拳術的傳承是上一代教下一代,籃城集英館的開館,是由外面請師傅近來開館傳授,師傅叫江朝月,又叫阿月師,當時只是一位年僅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,連開兩館後,剩下的就是村莊人自己教自己人。

這個館的意思近似補習班一期的教程,最初只教最基本的馬步和拳母,而開館的期間,村莊的人必須提供師傅吃住,以及穀子作為學費。郭應哲指出這是和北派武館很不同的地方,北派的武館注重師傅一脈相承,所以常常探究師傅是誰,而在籃城它是藉由開館,由整個村莊下去習武傳承的,而非有一個門派武館,門下有很多徒弟。整個社區都是上一輩、下一輩的師兄弟、親戚、朋友的關係,會的教不會的,想學哪一套拳的,就去找哪一位精通的長輩學,代代相傳卻比正規的武館更為草根、人情網絡更為綿密。

郭應哲表示,台灣的武術非常自由,即便同樣一套「太祖拳」,去到不同的村莊,最後都會落地生根長出它自己的樣貌,正所謂「同館不同師傅」,這也是台灣各庄頭的武術看似相同卻五花八門,能代表庄頭自身的特色卻又彼此尊重。基本上我們可以說武術在台灣各地的庄頭開枝散葉,藉此可以窺探台灣早期庄頭的活力來源,也是社區很重要的認同來源,因為居民對於練武,他們有集體記憶和情感存在。

武術每個動作都有它的學問在,既是身體的記憶,也是身體的技藝。例如「請拳」,請拳藏有一個門派的精隨,端看出來的手勢和型,就是認同派的師兄弟們,等會必定要熱絡一番;平拳立掌,普遍的意涵是「五湖四海皆兄弟」;而請拳也可看出來者的意圖是否不善,一請大家就知道要來踢館了;另有些門派的請拳,則暗藏玄機,請拳中藏摔技。籃城集英館的請拳就和一般五湖四海的請法很不同,左右手的手勢是相反的,這當中暗藏一個「反」字,即有可能說明在籃城遷移過程中的清代將軍,有打算反清復明,此解讀仍需加考證,但它有自己的脈絡和獨特性。

武館的式微,伴隨傳統文化的沒落。現今籃城會打拳的長輩平均年齡都在八十歲以上,所謂「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」。最早期庄頭練武是為擁有自治的武力,每當有外庄來犯,如搶水的問題,地方的庄頭就透過武力的方式來解決,籃城練武就是和上游的村庄搶水,另一個則是為抵禦山上的原住民族群下山出草。

開館有一百年歷史的集英館,在現代化的過程中,日治時期的水利修繕完畢,日後透過水利會調節各村庄水源灌溉的時間,早已失去它最初練武搶水的目的。其次,早期的農村社會是白天種田、晚上練拳,練武也作為休閒和社交目的。但現在的小朋友晚上則是上補習班,或在家寫功課、看電視、上網,相較於練拳,可以選擇的內容更加多元豐富,而練拳並不能使人在這個社會上更出人頭地,也讓許多家長不願意讓小孩晚上出來打拳。其參,國家治理的模式改變,現在有問題,不能透過拳頭來解決,而是仰賴警察和法律,以往武館透過練武來獲得武力自治的功能,也變得無從發揮。庄頭武術的式微,是多重因素造成的結果,而長輩面對武術的逐漸失傳,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:「時代不同了,生活也不一樣了。」面對時代不同和生活的不一樣,探討籃城集英館的武術,又能夠讓我們獲得怎樣的啟發呢?

社區營造二十年的過程中,強調由下而上,以人為主體的營造,希望可以打造社區共同體意識。但我在庄頭過往的武館經驗中,發現有別於此的特徵,我將之稱為「庄頭意識」,而武館正是這庄頭意識的核心,透過村庄練武、習武的過程,更加鞏固農村裡的人際網絡,這是整個村庄共同參與的事件,每個人的關係既是師兄弟姊妹,同時也是親戚,無論男女都共同參與練拳的過程,也在對外參與「武陣」、「金獅陣」的過程中,透過遊行、展演,再次型塑自己的特色跟認同。

庄頭意識是如何運作的,首先我認為它是一個確認「敵我」、「內外」的機制,透過武館的探討,我們知道它有「外庄」搶水的問題,也有原住民出草的「外敵」存在。它的目的在於保存延續村庄生活,透過把外人設定成假想敵的方式來凝聚庄頭意識,我們必須武裝起來,以面對他者的冒犯。這樣的庄頭意識其實離我們並不遠,即便現今在台灣各地的農村,傳統的血緣、地緣關係仍持續運作,透過武館形塑自治的想像和假想敵,仍得以繼續動員和號召庄頭、凝聚和排外。所謂的鼓聲正是這樣的隱喻,當鼓聲響起,古老動員的方式便喚起,而「庄頭意識」和「社區共同體」是共存於當代社區中,甚至庄頭意識本身就是古老的社區自治的代表,並且重新轉化社區營造的內容。

令我印象最深刻是近期的某日晚上,我在社區的活動中心,看到社區的婦女們正在學警棍的練習,這套警棍練習的編排,正是把籃城的武術揉合進去,一方面則扣著社區巡守隊的脈絡底下發生,一方面是用作成果表演。當時我看到正是庄頭意識,透過社區的巡守隊重新強調「內外敵我」的分別,預設假想敵,我們必須習武動員起來,籃城的庄頭意識藉由警棍練習和成果發表,又再次活絡起來。武術以它意想不到的方式延續,庄頭意識又同時轉譯社區營造的過程。

庄頭武館,何嘗不是我們所嚮往的江湖,它有各種的規矩,可以看到社會的縮影,同時又是各種技藝(身體、武術、交陪、藥草等)/記憶和情感的匯集,可以動員,又是歷史和文化的認同,而它的式微,也可以看到庄頭的政治和自治力被國家削弱的過程,在這個江湖中,我想「念念不忘的,必有回響」,如今越來越強調各個社區自己的特色,庄頭的武館在本土的文化中重新強調,古老的動員和社區營造的匯聚,是否能夠重新復興台灣農村的武館文化,我想關鍵仍在於能否回答,武館在當代的意義為何?不僅僅只是文化上傳承,更是意義和功能的再創造。



















在地方人文空間《在地方好》第三十一期「籃城集英館」(2019/12/30, No.31)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在地方。部落格:https://beingplace2017.blogspot.com
在地方人文空間。FB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BeingPlace/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《在地方好》訂閱網址:https://reurl.cc/e5gbyL

在地方人文空間《在地方好》第三十期「巷弄角落藝術」

藏匿在角落的藝術:籃城巷弄中的影像實驗
(鄭中信/撰文)
在地方人文空間《在地方好》第三十期「巷弄角落藝術」(2019/12/21, No.30)


對於生活環境的景物,乃至於景物的種種轉變,稱之為「住民」或「居民」的群眾,通常有幾種型態。一種是對周遭環境的視若無睹,縱使每天遊走在街頭巷尾,處理各種瑣碎雜事,日常幾乎身處其中,卻不曾定下腳步,駐足欣賞生活中的景觀。一種是對生活習慣的若有似無,對於事物的變化,彷彿有些印象,記憶中始終存在著殘影,好像熟悉某種聲響或氣味,卻又說不上來的模模糊糊。一種是對自身經驗的瞭如指掌,對於關注的焦點,始終保持著新鮮感,在好奇心的驅使下,可以看見常人所忽視的人事或物件,鉅細靡遺的敘述各種細節變化。

這種對生活環境瞭如指掌的型態,可能關注的對象極為細微,微弱得不足以特別提起,也有可能極其特殊,純粹是個人興趣使然下的發現。但是這些微不足道的、特殊興趣的種種觀點,卻可能觸發其他住民或居民的生活感受,開始看見生活中的景物變化,增加了感知環境的動力。角落藝術的存在,讓觸動成為可能,拉近了個人與他人的距離,也改變了群眾與環境之間的關係。

在2013年底,有位在埔里鎮工作,於籃城里租屋的青年,因為參與社區資源調查活動,學習了身體五感的知覺方式,讓自身浸營於住所周邊的環境中,利用視覺、聽覺、嗅覺、味覺、觸覺的方式,徒步於籃城巷弄中,感受紅磚牆的古樸氛圍。在試圖重合生命經驗與地方記憶的過程中,發現紅磚牆對於歷史的不可替代性,尤其是曾經歷經1999年九二一地震災區來說,大規模的重建變革,過去的街景已經不復存在。在新式的建築叢林裡,巷弄中斷續出現的紅磚牆,固然呈現頹圮、斷裂、傾倒的樣貌,但是它們的存在,依然微弱而堅實的揭示了曾經的景象。


為了紀錄這些殘存的牆面,在不懂建築術語的狀態下,這位青年用自己的身高做為標準,發明的「與肩高」、「齊眉高」、「額頭高」的個人術語,為每一個片段的牆面註記。並且邀請國立暨南國際大學的幾個朋友,用影像拍攝的方式,捕捉籃城巷弄中的風景。而活動過程意外引起社區學童的興趣,甚至加入拍攝的行列,消解了青年們對於社區的陌生感。不僅遊走於各個孩童的私密路徑,進入了許久無人使用的廢墟,甚至將路邊的各種花卉盆栽,當成玩具一般把玩,也認識各個住家門前瘋狂吠叫的狗,在呼喊牠們的名字之後,逐一的停止警戒。

兒童們的生活日常與環境想像,更為不起眼的巷弄增加了童稚氛圍,讓巷弄不再是單純的空間,每一個可見的對象,彷彿開始有了它自己的名字。於是,在這兩次活動的觸發下,策劃了農曆年節的角落藝術展。意圖以當時遊走的巷弄,做為展示影像的場地,將創作的照片吊掛在紅磚牆上,讓經過這個空間的人群,可以感受到青年們與孩童們所看見的地方風景。


原本只是呈現個人經驗的攝影展,卻也意外的成為行動藝術。社區居民紛紛同意在自家外側的牆面上,吊掛關於自家的景象畫面,有了良性的互動關係;社區學童也自願進行影展的吊掛作業,不僅幫忙整理照片,還進行選址的工作。他們有限的身高促成了獨特的景觀,在能力所及的狀態下,於高高低低的磚牆上,掛上高高低低的照片。有些照片的高度,符合孩童身高的視野,卻讓成年人必須彎腰才能夠詳細的觀看。

有些照片固然符合成年人的高度,但是吊掛在花盆或土堆附近的照片,卻也將孩童們努力的痕跡暴露無遺,彷彿可以看見孩童們踏在這些充當階梯的物件上,嘗試將照片吊掛得更高的景象。另外,相框還會因為風的吹拂而旋轉、纏繞,偶而會被翻面,淘氣的以黑色的背版面對觀眾,讓觀者不得不出手翻轉相框,才能看見相片的景致,成為互動式的展示。相框擺設的位置與變化,因為豐富的參與過程以及環境因素,已經不再是單純的照片陳列,相片與巷弄的關係,甚至相框與人際的關係,儼然成為角落藝術的另外一種風景,超脫了相框中的影像,讓整個巷弄都成為藝術。

這個角落藝術展,獲得許多的回饋與支持。不僅在農曆年節期間,提供了休閒遊憩的所在,讓許多返鄉的民眾,看見暫居埔里的住民與社區兒童的籃城。影像展也讓活動於村莊巷弄的住民減緩了腳步,觀看兒童高度視野下的街景,觀看平時不常注意的景象。角落藝術也提供了許多的話題,讓村莊的人際開始變得不同。這項策展活動僅僅只是突發性的嘗試,卻獲得許多深刻的回響,所以願意將這樣的經驗分享,撰寫成這篇文章,提供給有意策劃相關計畫的社區或團體參考。

備註:
1-本文獲行政院農業委員會水土保持局「2014 N個創意到農村」優選作品。
2-本文獲邀刊載於「PNN公視新聞議題中心」(2014.11.08)。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在地方人文空間《在地方好》第三十期「巷弄角落藝術」(2019/12/21, No.30)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在地方。部落格:https://beingplace2017.blogspot.com
在地方人文空間。FB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BeingPlace/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《在地方好》訂閱網址:https://reurl.cc/e5gbyL

訂閱《在地方好》

《在地方好》訂閱網址:https://reurl.cc/e5gbyL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關於《在地方好》訂閱絮語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QQ內心版:
好吧!都已經編輯了22期的《在地方好》了,才突然想到,可以用e-mail的方式寄送,讓更多朋友看看。在沒有事先徵詢的狀況下寄發,應該騷擾了不少人。然後,在寄送了第29期的刊物之後,才被啟發,可以建置Google表單,提供線上訂閱的訊息。可見撤銷「在地方人文空間」的行號之後,還真是讓自己的節奏大亂,無法好好的規劃。

回顧過去,為了創業,大概預備了快兩年,卻在資金壓力下,一年半就到達停損點了。面對波折之後,卻也沒有後悔,又慢慢回到了軌道。意外的驚喜是,利用自家的客廳辦活動,有了更大的揮灑,氣氛更輕鬆活潑了,內容也意外的深刻,讓人難以統整、消化(哈!)。可以預想,刊物內容應該會越來越多元、有趣。(想問問,有沒有人願意贊助《在地方好》呢?麻煩留言喔!)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@@官方版:
創辦「在地方人文空間」(2017.12.1)的核心價值,是經營地方,發現並累積地方特色,意圖建構地方文化圈的願景。認為越是體現在地文化,越能擁有與世界對話的條件。因此,定期舉辦沙龍分享與課程活動,邀請周邊居民、地方達人擔任講師,儲備地方能量。在撤銷行號之後(2019.7.1),改以更活潑的方式,定期在自家客廳舉辦沙龍,持續邀請各方朋友,舉辦分享活動。

在經營一年多,累積大量資訊之後,發行《在地方好》(2019.4.6)獨立刊物,整理空間舉辦的各類沙龍筆記,以及個人參與研討會、工作坊、講座、活動的紀錄,或是觀影心得。期望透過資訊的分享,促成更多的對話,創造更加豐富、多元的經驗。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《在地方好》訂閱網址:https://reurl.cc/e5gbyL

在地方人文空間《在地方好》第二十九期「籃城生活」

籃城深夜:食堂記趣
(鄭中信/撰文)

這是2013年埔里籃城正在發生的故事,一個存在於農村社區,不定期開張,關於深夜食堂的故事。對於「深夜食堂」新詞彙的使用,在這一年的臺灣蔚為風潮,這個詞彙的出現,來自於日本漫畫家安倍夜郎於2006年創作的連載作品,這個漫畫在2009年拍成電視劇,自從2013年臺灣公共電視播出後,觸動了龐大的夜貓族,形成極大的迴響。影片中的食堂概念與形式,不斷在臺灣各處的辦公室、工地、校園……等等不同角落,在徹夜未眠的生活形態中,持續的複製、變形。「深夜食堂」與宵夜、廚房悄悄的畫上等號,以一種集團的面貌,陳述著一則接著一則的友情故事。下面我要敘述的,也是關於深夜食堂的情感故事,只是這個食堂的深夜不是凌晨十二點,它的深夜在晚間十點就已經開始。

已經確定考上人類所的他,在4月18日進入到這個地方,他對於未來還沒有具體的想法,對於居住籃城的意義,如何與學位論文接軌,也處於不著邊際的摸索之中。唯一可以稱得上答案的答案,便是要把自己的身體,投入農村的場域,用真實的汗水,體驗耕作的歷程,讓身體和農民呼吸相同的空氣,飲用相同的水源,感同身受的體認在地居民的一切,他想與田野山林呼應,產生和諧的共鳴。他總是穿著舊舊的暗褐色涼鞋,固定住腳跟的皮帶,始終踩在腳底,讓涼鞋離不開地面的拖行,在地球表面留下淺淺的痕跡。他穿著及膝的短褲,以及鑲著黑邊的運動背心,半長不短的頭髮因為未曾整理而亂翹一通,造型類似於風靡一時的流浪漢犀利哥。他看似不修邊幅的邋遢外型,房間卻是出奇的簡約、乾淨。位在透天厝三樓的房間,兩個牆面安裝著舊式木製的窗框,方形具有花朵裝飾的毛玻璃,輕輕的鑲纖於木條之間。約三、四坪的空間裡,只有三張添購的榻榻米、一床整齊擺放的輕薄毯子、一座檜木的古樸衣櫃、一張五金百貨行購買的木製拼裝矮桌、一具安裝黃色燈泡的檯燈、一台筆記型電腦,還有一根裝飾用途,直徑莫約十公分的枯樹枝,極具造型的豎立在房間夾角,高高的頂住天花板,這些就是他房間的全部。

籃城社區是個純樸的農業小鎮,它在埔里市街與中台禪寺之間,只有一條彎彎曲曲的主要幹道,房舍錯綜的分佈在街道的兩側,細小蜿蜒的巷弄,讓整座村莊如同迷宮一般。他的出現,讓村莊增加許多話題。村民並不厭惡他的到來,反而感到萬分好奇,對於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,究竟出自於何種心態來到這個偏僻的小鎮,又想要在這個地方做些什麼,眾人的心中充滿疑問,卻也有著淺淺的期待。他居住在街道深處的獨立透天樓房,是屋厝中唯一居住的男性,同時也是廚房的主人。他擔任著所有房客的伙食,幾乎每天夜晚都會開啟爐火,為樓友們準備儉樸的晚餐。從食材的準備,到烹飪的工序,種種纖細的考量與程序,讓女性的樓友們無法輕易取代他的地位。在入厝的那天,他便躊躇著深夜食堂的運轉,因為他知道那棟樓房,即將成為各地伙伴交換心得的平台,暢談心中抱負與理想。在農村的生活空間裡,沒有鹹酥雞、關東煮、清粥小菜,適時的提供點心,恐怕是必備的工作。

村民通常在晚餐過後,簡單的與家人、街坊鄰居閒話家常,便早早入睡。大約在十點之後,城鎮的活動便會隨著村民的睡眠而暫停,時間會如同靜止一般,進入屬於夜晚的寧靜。青蛙和昆蟲的鳴叫,如同春季夜間的睡眠曲調,規律的演奏著,夜鶯斷續而清脆的嗶嗶鳴聲,時遠時近的繚繞,如同巡邏的守衛,在天空看護著這座小鎮。在這個自然和諧,時間靜止的時刻,各種人為的活動,彷彿會不斷的擴張、放大,讓機械的摩托車噪音,輾轉成為轟然巨響,讓客廳與房間裡的談話,轉變成為劇場表演。他相信進駐籃城的所有的過程,他們所談論的一切,將會隨著寧靜擴散,逐漸讓村民瞭解、接受。

深夜食堂的提前開張,是在4月24日的晚間十點,那純粹是個意外,因為太過匆促,使得這天別具意義。那天晚上,我與他各自抱著咕嚕咕嚕叫的肚子,一同到埔里鎮上的「日月人文藝廊」,聆聽兩位創辦人的心路歷程。雖然會場提供蛋糕、餅乾、果汁,但是基於個人的顏面,體諒其他的賓客,並沒有在藝術空間大快朵頤,倒入嘴巴中的少許點心,無法填飽空虛的肚囊。再加上個人好奇心的驅使,會後依然欲罷不能的追問著藝術家的創作理念,這種自虐的舉動,讓離開會場的我們,飢餓到極致,亟需尋找食物裹腹。我在籃城入口處的全家便利商店,匆忙的購買了39元搭配消費的蔥麵包與光泉米漿,短暫的微波加熱後,驅車到達他的住所,準備繼續討論座談之後的想法。沒想到,蔥麵包的香味充斥整個客廳,竟然誘發所有房客的食慾,催促著深夜食堂的開張。就在七嘴八舌的簇擁下,廚房的流理台便準備好了薯餅與雞蛋,鍋具也一應俱全的擺設完畢,做為影像工作者,我也整裝完畢的隨伺在旁,準備紀錄歷史性的一刻。

食堂開張的時間,其實也不算深夜,在簡樸的農村中,夜晚十點的氛圍已經有凌晨十二點的錯覺。他在十點時分,轉動瓦斯開關,點燃火焰的瞬間,輕脆的聲響傳遞整個村莊。當鍋中的沙拉油出現油紋,他便輕輕的將薯餅放到油鍋之中,耐心的等待餅皮慢慢變成金黃。然後,著手將兩顆雞蛋打入碗公中,以一種不算快速的規律節奏,充分的將蛋黃與蛋白打散、混合,打算在薯餅預熱之後,裹上薄薄的蛋液,然後再下鍋煎炸。滋滋作響的餅皮,觸動著所有人的神經,也牽動著味蕾。當廚房的香味傳遞到小小的客廳,我深深覺得這樣的聲音與氣味,應該也傳遞到整座村莊,不少人會因為食堂的活動,也跟著從睡夢中醒來,靜靜傾聽一群青年的夜間活動。我與他都相信,這天深夜食堂的開張,將成為隔日村莊的話題。

只是,食堂開張的過程,其實運作得並不順利。就在薯餅完成預熱,裹上蛋液之後,第二次放入油鍋,沙拉油與蛋液的接觸瞬間,並沒有出現滋滋作響的聲音。我看見他皺起了眉頭,然後與他同時迅速的彎腰,觀看著瓦斯爐的火焰,殘存的焰光正如同燃燒殆盡的火柴,逐漸的變色、變小、閃爍,然後消失無蹤。他不敢輕舉妄動,沒有再去碰觸薯餅,他蓋上鍋蓋,打算用僅有的餘溫,將薄薄的蛋液悶熟。他轉身察看瓦斯,才赫然發現瓦斯桶的年齡,一個民國八十五年製造,半公斤裝的瓦斯桶,已經足足陪伴了他一個星期的時間。我吃著他驚險完成的作品,話題早已經從人文藝廊的分享,轉向食堂的運轉與社團的經營。深夜食堂的第一天,瓦斯用完的故事成為友人談笑的話題。寧靜的夜晚,果然讓所有的聲響與氣味得以穿透、擴大,這天夜晚所發生的故事,也成為社區的傳奇。我有幸參與這天的故事,也紀錄了這天的過程。

備註:
這個食堂究竟還發生什麼故事?與其聽我說,倒不如撥空拜訪這裡,聆聽他的娓娓道來,甚至可以親身參與,締造另一則食堂的新鮮故事。這個食堂的菜餚究竟好不好吃?坦白說,料理所展現的滋味,與五星級餐廳、路邊攤小吃的味道有很大不同,它更像是青年的純真、農村的純樸,兩種氣質的完美融合。在這裡可以吃到食物的真正味道,可以感受自然生活的愜意與朝氣。這個食堂是真實的存在,而且正在發生,我在籃城,見證這個故事。



在地方人文空間《在地方好》第二十八期「農村的遠見」

梅花鹿的復育
(鄭中信/撰文)

關於公共電視(2019)《農村的遠見》第二季第1集〈東方白鸛的天空:日本豐岡市〉,從1971年最後一隻野地的東方白鸛滅絕,作為切入點,回顧過去慣行農法的耕作概念,在開闢山林,增加農耕的面積,使用農藥或器具,藉以清除任何讓農作物減產的物種,使得原本棲息於豐岡市的東方白鸛,逐漸減少,最後在野地中消失。

不單純是對於生態的反思,日本也開始反思人與自然的關係,試著處理人口外移,農業逐漸沒落,以及日趨嚴重的高齡化問題。在還原自然原本的生態環境,有助於回覆物種多樣性,也將有助於建構適合人居環境的想象中,豐岡市因此成立特別的處室,順應當代友善環境的氛圍,透過東方白鸛的復育,喚醒地方記憶,建立友善農業的認同感。透過召喚過往生活環境的美好,架構居民共同的願景,扭轉與量產農作的觀念。這個處室的功能,在積極說服農民改用友善農業(或自然農法),進行環境復育的宣導;給予經費資源,說服具有農事經驗的年輕人留鄉或返鄉,協助建立品牌,並且協助產銷。以積極與學校合作,定期推動環境教育,體驗農事生活,食用在地生產的糧食,觀察野地生物(尤其是東方白鸛),建立在地認同。設立專責組織,進行東方白鸛的復育,雇用在地員工,以利地方認同、復育任務的建立。當東方白鸛於2006年正式野放時,特別邀請公爵皇子主持儀式,在皇族的加持下,確立豐岡市東方白鸛品牌。

臺灣的生態復育相對可愛、單純,生態是生態、經濟是經濟、政策是政策,沒有太緊密的利害關係,讓生態維持著純粹性。當然,也因此容易出現立場的歧異。例如:當野生動物進入農作區域、生活空間,居民便會提出過度復育、適時補殺的聲音;當保育議題、環境問題、健康議題再次浮現,復育的聲浪又會蓋過質疑的聲音。臺灣獼猴、臺灣梅花鹿是普遍討論的對象。

臺灣野生梅花鹿因為獸皮討喜,成為外銷的商品,在大量捕殺下,於1969年絕跡(比東方白鸛1971年還早絕跡)。後來,在1984年於墾丁國家公園開始復育計畫,歷經十年的時間,在1994年(絕跡的35年後)於社頂公園完成第一次野放,至今已經有兩千頭的野地梅花鹿。臺灣應當感到驕傲,對於生態復育的觀念與技術,與日本不遑多讓。只是,廿世紀末的臺灣,人口外流、高齡化問題尚未被廣泛討論;慈心基金會與林務局合作的綠色保育計畫,傳遞友善耕作的綠保標章,在2010年才開始推動。野放在國家公園的臺灣梅花鹿,焦點很單純的圍繞在生態保育,並未與地方品牌、地方特色連結。另外,當臺灣已然面臨與日本類似的人口問題時,也沒有即時的學習日本經驗,因地制宜的設置地方權責單位,將生態環境、產業形式、人口政策連結起來。使得生態、經濟、政策,處於無法磨合的狀態。

日本豐岡市為了解決人口流動與高齡的問題,以「地方創生」的架構,將人口、產業、生態包裹,強調以人為本質,找尋人與自然共存的方式,固然消費了自然生態,卻也找到了復育生態共識。臺灣不必模仿日本模式,卻也可以作為參考。


群落生境的想像
(鄭中信/撰文)

在公共電視(2019)《農村的遠見》第二季第3集〈德國施瓦本山谷,美麗諾羊的故事〉節目中,提到「群落生境Biotope」、「生物圈保護區」兩個概念,企圖突破保育影響發展。群落生境(Biotope)是個生態系統的概念,只是這個生態系統可以在任何的空間、物件,不只是自然生成的場所,舉凡人造的防風林、土丘、水池,只要有獨特的、不可或缺的生態系統運作,便會是群落生境的範疇。而空間、物件的面積、體積並沒有限制,這也讓生態系統的觀察與討論,可以有更大的擴展,與人文歷史也有了密切的連結;這也讓民眾得以參與其中,協助建立保育的概念,因為生活環境、日常活動中,隨處可能有群落生境的存在。

試著提供幾個臺灣觀察。在過去,枋寮鄉與佳冬鄉的養殖專業區,臨海的沙灘,曾經有大片的防風林(木麻黃),阻隔了強風,也有護灘的效果。因為養殖漁業的發展,提供了鳥類(鷺鷥)的食物,尤其病魚因為游泳能力較差,活動區域接近於水面,成為鳥類絕佳的捕食對象。鳥類捕食病魚,減少了屍體,病菌危害也隨之降低,是維護養殖漁業的生態醫師。而這些鳥類的棲息地,便是種植於沙灘的防風林,時常可以看見大批的鷺鷥,在木麻黃上築巢,形成區域特殊的景觀。後來,隨著木麻黃的老化傾倒,或是因為開發而砍除,棲地越來越少,鷺鷥的數量也逐漸減少,透過食物供應,維護養殖健康的機制逐年降低,鷺鷥林的景觀早已不復存在。這個臺灣版本的群落生境,鷺鷥、養殖漁業(人類行為)、木麻黃(人工種植)、維持著區域性的生態平衡。但是,鷺鷥林是否重建,可能陷入膠著。因為養殖密度逐年提升,超過單位容積的負荷,病害因此越趨嚴重,連帶使用藥劑的頻率、濃度逐年提升,病菌的抗藥性隨之增加。人類行為的改變,促成生態無法重現。捕食病魚的鳥類,成為傳遞病菌的來源,飛行或停留過程的排遺(糞便),會將別處的病菌,帶到尚未感染的區域,讓部分養殖戶避之唯恐不及,而有驅趕、捕殺、毒害的行為。這也讓養殖漁業的負擔(成本)越趨增加,病害管理與維護,將全部由養殖戶自行處理。

另一個例子是楊梅客家的艾粄,植物生態、農耕產業、飲食文化、祖先信仰有緊密的連結。艾草的生長季節,主要在清明節前後,楊梅客家人會採集艾草,進行乾燥,製作成綠色的米食糕點「艾粄」。而艾草生長的地方,正是稻田收割之後,靜置休耕期間,所長出來的植物,與農耕息息相關。因為艾草生長期接近清明節,艾粄的製作也成為清明祭祖的必備供品。當農耕日漸消失,可以想見艾草也會逐漸減少。在材料(艾草)取得不易的狀況下,艾粄的製作會越趨困難,清明祭祖的供品被其他糕點取代,大概也是遲早的事。除非,楊梅客家願意接受艾粄成分的改變,或是艾粄的消失,透過復耕,回復群落生境,是可能的行徑。

德國透過沒落的產業,美麗諾羊的放牧,維持住草原種子散佈的機制,從群落生境的概念逐步擴大,維護了施瓦本山谷的草原生態,達到生物圈保護區的目的。因為自然生態的維護,回過頭來,也為放牧找到重新的定位,從過去的羊毛供應,改換成羊肉、皮革,以及觀光產業的發展,讓自然保育、人文歷史、產業活動得以有效的連結,不再因為衝突,出現二元對立的概念,值得臺灣反思。




在地方人文空間《在地方好》第二十七期「魯凱學研討會」

找一條回家的路:莫拉克災後十年第二屆魯凱學專題報導

(鄭中信/撰文)
原文刊載於[魯凱學月報]12月號, NO4

在2017年魯凱民族議會成立之後(4/3),隨後便籌劃舉辦第一屆魯凱學研討會。當時,借用原住民族文化發展中心(位於瑪家鄉原住民文化園區)場地,以「共築回家的路-魯凱學研討會」(12/8-9)為題,範圍涵括東魯凱、西魯凱及下三社群,設定土地、文化、語言、歷史跟自然資源等五大主題,期望透過學術研討會,讓族人更加認識自己,建構知識,找尋文化延續的路徑與方向。活動的深獲肯定與迴響,醞釀了第二屆的舉辦。

今年(2019)由魯凱族民族議會與台灣原住民文化永續發展協會所共同籌畫下,在長治百合部落園區的魯凱皇家學院,舉辦了第二屆魯凱學研討會。在莫拉克風災(2009)十週年,於災後重建永久屋工程區域,邀請林益仁教授專題講座,分享莫拉克風災之後,原住民共同重建歷程的研究。以「找一條回家的路-魯凱學研討會」(11/22-23)為題,討論「災難、遷村與社會韌性」、「傳統生產與部落永續」、「文化資產與傳統復振」、「族語構詞與書寫」、「族語教學與研究」、「部落文化與生活」等六個主題,邀請專家學者、社團組織、部落族人撰述論文,特別具有意義。研討會第一天的議題,涵蓋原住民防災的傳統知識、動遷的社會脆弱性議題、災後部落產業發展、環境教育與環境倫理的部落實踐等。也關注部落面臨自然與人為變動,災難頻繁的時候,族人如何在面對持續的變動,進行調整的過程中,如何保持社群關係,協調生技資源,如何與週邊其他社群互動。同時,也探索原住民族傳統知識與科學知識如何連結,建構適合部落減災與調適的策略,增進社區韌性的永續發展。也從部落文化景觀所呈現的空間意義,疏理出環境變遷下,鑲嵌在自然環境中的部落文化空間知識,藉以啟發未來部落,適應變遷及建構韌性。

為了呼應當前族語保存的政策與趨勢,在族語作為主體的設計下,大會特別在研討會的前一天晚上 (11/21),安排暖身講座,邀請中央研究院語言學研究所齊莉莎博士,討論魯凱族語言的特殊性。第二天的議程,則是完全以魯凱族語發表。這項以全族語進行學術研討的方式,期盼成為研究在地化、學術民族化的先例和典範,創造台灣學術實踐的新里程碑。


走動、敘事與生態照顧:一段遇見原民獵人的個人旅程

林益仁專題演講
(鄭中信/筆記)

林益仁提及台灣的環境與生態研究,很政治的被學術界切割成政治/非政治、環境公害/自然保育、物理化學/生物、自然科學/社會政策等次領域,以至於難以處理諸如生態保育與狩獵文化之間的關係,讓兩造立場的族群,處於對立面,無法對焦討論。於是,試著從生物必須透過「吃」,才能維繫生命的提問,重新詮釋生態學,處理狩獵的宇宙觀。

林益仁以關鍵詞「生態照顧」(eco-care)貫串演講,說明「care」是幫助他者(the other)成長的意思,而「eco-」在希臘原文中,則是家的意思,生態學(eco-logy)是討論家的學問。於是「生態照顧」的詞彙組合,是「如何視周遭陌生人或是非人為同一家人的一切努力過程」,而生命賴以維繫的「吃」,正是最好的範例。

因為「吃」是很暴力的事,不論吃的對象是動物還是植物,一旦發生吃的行為,就會有生命因此而破碎。弔詭的是,如果生命沒有食物可以吃,便無法維持生命,也會因此死亡。因此,吃是維繫生命的必要行為,吃與被吃之間,除了是殘酷依存關係之外,會不會也是種慈悲的照顧。

他在文中提到,曾經聽過泰雅耆老的敘述「當一個好的獵人死去時,他的靈魂將會和死去的獵狗以及獵物一起走過彩虹靈橋」。獵人與獵物從來就不是敵對關係的他者,而是相互的依賴。在泰雅族的狩獵的文化中,獵人以崇敬的態度,善待捕獲的獵物,死去的靈魂便成為生命的一部分,讓生命得以延續。所以,當獵人死去,這些維繫生命、被善待安撫過的靈魂,也會跟隨獵人過橋。這種「不同生命體在不斷地彼此相互調整的過程中,整體性的網絡化於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中,而形成了一個它們彼此互相需求的支援系統」,將有助於處理保育與狩獵的價值衝突。



[法]安妮·華達(1928-2019)

 [法]安妮·華達(1928-2019) 1954 《 短角情事 》 (La Pointe Courte) 1961 《 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 》 (Cléo de 5 à 7) 1965 《 幸福 》( Le bonheur) 1966(Les créatures) 19...